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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Home寰宇眼鏡光學誌改變觀看世界的方式——眼鏡與一個驗光師的誕生

    改變觀看世界的方式——眼鏡與一個驗光師的誕生

    文・曹志宇

    從一則「商戰」廣告談起

    「海上一隅,眼鏡鋪子林立,大抵首飾家而矣,於光學一門不甚考究,故其光線配備,往往諸公大不滿意。」

    1909年8月11日,由外商經營的「高德洋行」,在大眾媒體《申報 》刊登一則廣告,短短數語,具體而微,披露了幾件彼時上海時興的配鏡新浪潮——十九世紀,光緒年間,作為沿海「五口通商」開放、崛起的城市之一,大量物美價廉的洋貨通過上海相競輸入清國,此地如同歷經一場「消費革命」。「金銀鑲框,鉤耳展開雙幅」的細邊眼鏡和與之相配的「格致鏡片」,即Toric鏡片,基本成分為鈉鈦矽酸鹽,外觀透明無色,主打視野高清,雙雙成為追求時髦的選項。新式眼鏡在上海逐漸取代彼時的玻璃眼鏡、水晶眼鏡,同時刺激本土業者與外商前來開拓事業版圖,雙方在伴隨廣告露出的業配文針鋒相對,各自以理想的服務向市場爭奪「利權」。本土業者訴諸「民族主義」,「竊私外洋競爭實業」,商戰與愛國的激情結合,刺激購買欲。但對外商來說,「光學」一門,才是真正決勝負的關鍵。

    1904年,明晶眼鏡行,開風氣之先,登報表示本行率先採用「驗光表」。不同過去長期以來,僅能由成品中挑選眼鏡,還可能「踩雷」的風險,業者保證「所配之品無誤」。除此之外,更重要的是「驗光機器」引進,「光學配鏡」打破了傳統以「陰陽五行」選配眼鏡的辦法。高德洋行對外宣稱,「驗光者暫請光學畢業家裴恆醫生執掌,以俟新醫生費德君來華。」廣告中,所強調的眼科專業加上儀器輔助,賦予「消費革命」中的眼鏡一「現代性」的嶄新意義,眼鏡不再是追求時髦的奢侈品或飾品配件,眼鏡對當事人來說還兼顧保健視力的作用。

    飾品配件或奢侈品,一旦流行風向丕變,往往遭棄置不顧,但「健康」對任何人來說,卻是無價的財富啊。驗光師之專業,配合儀器輔助,為視力把關,賦予眼鏡產業,恆久的品牌價值。以上,就是「一個驗光師在近代誕生」的歷史背景;同時與近年的新聞,「驗光人員法上路2年 僅3成眼鏡行設驗光所」遙相呼應。「從量視力、驗光、立體視、色彩到眼肌肉檢查等等,一個驗光師的養成,至少得學會上百種檢測步驟!」可見驗光在廿一世紀仍是一門複雜的學問,這更值得我們深究,人之目力極限在哪裡、眼鏡出現前後,如何改變了今日看待世界的方式。

    人之目力極限——「四十為眼關」

    上帝行事是公平的,故造物的生命和祂相比,極其有限。自古以來,人類活動受到生理制約,尤其反映在不可逆轉的「老化」現象,和伴隨老化不可避免的死亡。老化影響視力健康甚鉅,在「超高齡社會」的臺灣,驗光師的責任更包括,積極提供銀髮族優質的護目指南,這是今日驗光必須被嚴肅地視同專業的重要理由。科學研究亦支持上述的看法。今天,科學家多同意/懷疑,老化的關鍵或許來自細胞染色體末端的一小段DNA端粒(Telomere)。「端粒」控制細胞代謝分裂週期;然而,每當細胞每分裂一次,端粒就會縮短一點、一吋。一旦端粒消耗殆盡,細胞不可避免將步入衰老。反映在視力上,「眼睛的晶狀體彈性與睫狀肌肌力下降。」這就是更年期前後,人類普遍遭遇的「老花」(presbyopia),由於端粒消耗殆盡,肌肉細胞無法代謝更新,維持彈性,導致調節機能喪失,遠視清楚,眼前的事物反而模糊不清。故古時就有「四十為眼關」的說法,一語中地,道出人之目力極限。「眼鏡」作為工藝史上一項有意義的產品,它的誕生,旨在克服上帝對吾人的生理制約,因之具有相當的文化意義。

    為抵抗不可避免、不可逆轉的「老花」現象,學者認為,眼鏡的濫觴應是作為矯正視力、防止視力惡化的光學儀器。其發明與「科學革命」以來,對天文的觀測與突破,互為表裡。今日眼鏡的原型,應是凸透鏡,它很可能出現在十三世紀的義大利中部,「最早是單片,鑲在鐵、骨、皮革、木頭等製成的圓框中,以手持著照看。」起初僅限學者或修道院僧侶使用「眼鏡」,特別是當時印刷術還未發明,手持類似今日放大鏡的「眼鏡」,成為僧侶抄寫經文,與上帝親近的的法寶;其後,活字印刷出現,書籍出版暴增,帶動閱讀受眾翻倍數地增長,及至十六世紀,眼鏡的形式益加多元,不僅有供銀髮族閱讀使用的老花眼鏡;還有為矯正近視使用的凹透鏡。隨著地理大發現,眼鏡由歐陸大幅輸往全世界,所以我們說,「眼鏡改變了觀看世界的方式」,一方面正是著眼於眼鏡無孔不入的外銷管道。另一方面,彼時,十九世紀,前言提及「商戰」,廣告訴求強烈的「民族主義」,「本廠創辦自造眼鏡以來,……別出心裁,想出種種妙法,環球第一。」云云,廣告點燃的激情,同樣使得吾人必須考慮,回頭檢視,宣稱「環球第一」,「改變世界的觀看方式」的背後,「眼鏡」與「護目健康」在過去的中國究竟如何被看待? 作為一項「舶來品」,眼鏡如何與傳統社會揉合,在廣告商戰爆發以後,新式眼鏡引入以前,發展出一項獨特的物質文化與言說。

    眼鏡出現的前夜,與眼鏡在中國的應用

    眼鏡對現代人來說並不陌生,眼鏡主要的功用在矯正視力,作為工藝品它不僅兼顧時尚與美觀,貴至數萬,便宜的幾千、幾百元的產品都有,眼鏡更是保護視力健康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今天它已是日常生活隨處可見的物品。然而,在古代中國,有錢卻不一定買得到眼鏡,思付四十歲「眼關」即將到來,這無疑是非常令人困擾的一件事啊。

    十五世紀,活躍於蘇州的名流沈周(1427-1509),嘗撰「老年三病詩」,舉重若輕,幽默看待老花、重聽、牙齒鬆落等反映老化的生理現象。〈 眼花〉詩云,「轉費揩摩轉减光,苦無障翳只荒荒。俛眉作字仍虚畫,觸鼻看書反差行。」「挽眉」意味刻意地用手指頭把上眼瞼撐開,眉毛因之捲曲成不自然的弧形;「觸鼻」意味儘管他已將想閱讀的書本擺得非常近,如在目前,但仍舊因為老花眼,乍看行距渙散,根本讀不下書。檢閱現藏於國立故宮博院,曾經沈周收藏的名作《富春山居圖》,卷末沈周之跋文,合計十九行,全文共出現三處補字、錯字。如「豈翁擇人陰授之耶?!」感慨《富春山居圖》種種原因不得已而易手,彷彿冥冥中自有天註定;沈周下筆時卻不慎將「耶」誤寫成「聊」;「耶」字點去,復又在旁重新補正。我們不能不懷疑,不僅是閱讀「觸鼻看書反差行」,老花甚者影響沈周寫字,單一個字「聊」與「耶」,都可能在結構上出錯,顯然此時(按,跋文落款「弘治新元」,西元1488),年屆六十一的沈周,老花已非常嚴重,作為一曾經擁有過名作的資深藏家,他恐怕已無法從事最基本的鑒賞工作。

    沈周的窘境與無奈,間接透漏「眼鏡」在彼時相對稀缺的現象。1465至1487年間,浙江海鹽縣出身的進士張寧在北京友人處曾獲見一副眼鏡,對方炫耀似地告訴他,此物乃是,「以良馬易得於西域賈胡滿剌,似聞其名為『僾逮』。」學者認為,「僾逮」係阿拉伯語uwainat的音轉,而一匹良馬的價值不下於現代的高級跑車,高級跑車又相當於一移動式的豪宅,可知經過原產地歐洲,層層轉售,眼鏡來到往來中亞與東亞的阿拉伯商人手上,它的價格在中國,就算是張寧──在北京服務的高官──亦令他大感瞠目結舌。更何況是遠在江南,創作「文人畫」,自甘安貧樂道的沈周呢。

    (明)沈周,《 跋富春山居圖》(局部),縱33cm,紙本,國立故宮博物院
    圖片來源: https://digitalarchive.npm.gov.tw/Painting/Content?pid=1194&Dept=P# (檢索日期:2022/11/03)

    明末清初,隨著來華的耶穌會士在東南沿海一代推動傳教事業,耶穌會士一行人有意識地將傳教目標鎖定在科舉考試出身的士大夫,這使得若干與傳教士交往密切的文人,因之熟悉西方領先世界的光學知識。在中西的交流的背景下,十七世紀,第一本國人撰寫的光學著作《鏡史》,於焉誕生。《鏡史》作者孫雲球(1628-1662),一家世代為官,但他出生時,家道已漸走下坡,他只能在其父開辦私塾,充任助教一類的小幫手。總算,十三歲時,孫雲球考取秀才功名,而後接連兩次鄉試落榜,反使他益加心灰意冷。父親去世後,孫雲球與母親遷居蘇州虎丘,兩人靠賣草藥勉強維持生計。此後,流落市井的孫雲球,終於決意仕途,改鑽研西學,在測量、算指、幾何等方面,以實用科學為自己創業。《鏡史》既是專業著作,也是作者孫雲球的「第二人生」。

    如前所述,在傳教士來華以「科學革命」的光學知識為利器,展開與士大夫的交往前。需仰賴光學知識生產的眼鏡,絕大部份必須依賴進口,價格不斐。孫雲球見許多人因視力問題,生計無比麻煩,此時的他同樣因家道中落,又逢父親過世的連番打擊,不得以混跡市井。現實的遭於加上務實的性格,刺激孫雲球改變方向,瞄準發展中的製鏡市場,為了成功研製與舶來品媲美的眼鏡,他赴杭州向陳天衢學習光學, 並透過陳引介,邀集一批杭州學者到蘇州一起討論,此情此景,大概很像今天邀集眾人集思廣益的「工作坊」或「學術研討會」,一行人終於掌握了「磨片對光」技術。在此基礎上,孫雲球改用透光度高的水晶,代替當時尚不成熟的玻璃作為製鏡原料,並把「單照鏡」(也就是類似放大鏡,以手持單個鏡片的「一片鏡」)改為架在鼻梁上的使用方式。在打開行銷通路上,孫雲球還磨製廿四種不同凹凸鏡片,讓顧客自試,「隨目配鏡」,這樣的產品與服務,大受歡迎。

    在孫雲球對眼鏡的製造與改進影響下,十七世紀的蘇州脫穎而出,成為當時重要的眼鏡產地,大量製造使眼鏡開始逐漸普及。到了18世紀,還有一部分土產眼鏡,具備了與洋貨競爭的潛力,開始輸往日本。水晶眼鏡國內暢銷,國際大受歡迎的榮景,我們應歸因於前輩孫雲球。孫雲球不僅用獵奇的眼光看待發展中的光學科技;他想必知道,當時作為「舶來品」的眼鏡,價格不下於一匹良馬,說不定還足以購買一棟豪宅。孫雲球務實的性格與對科技敏銳的感性,終於促使水晶眼鏡成為代表中國製鏡業的名片。日後上海商戰廣告中提到,「想出種種妙法,環球第一。」並非空穴來風,甚至外國人也支持這樣的看法。譬如,1830年代,英國駐華商務監督 John Francis David(1795-1890),認為中國眼鏡不使用玻璃,鏡片以水晶製成,中國的眼鏡係本土的發明,而非惠於科學革命產生的光學知識。然事實剛好相反,眼鏡係西方發明;中國製鏡業大量使用水晶製作鏡片。

    除了鏡片的原料與西方不同外,後代這些以孫雲球為祖師爺的中國製鏡師很「特別」,或說它們必須自爭取發明專利的競爭中退場的原因,正在他們絕大部分缺少孫對科技的感性,以及務實的性格衍生的野心。他們,步趨孫雲球的製鏡師,大多屬因循苟且的一輩,由於不懂西方幾何光學概念,多僅能透過仿製的方式製造眼鏡,亦不再強調量身訂做的服務品質,反訴諸中國人自身對時間的感覺,將傳統十二支(子、丑、寅、卯、辰、巳、午、未、申、酉、戌、亥)融入其中,自我宣稱,此係「十二時配法」,目的在合乎當事人八字。來吧,趕快購買一副眼鏡,創造良辰吉時。如此「玄之又玄」的行銷手法,往負面來說,間接導致本土製鏡產業的榮景不再;然而,換一個客觀的角度討論,本土產業的衰退,適凸顯了產業發展/轉型中的人才危機,這給了日後的「驗光師」挾專業登場,創造一絕佳的舞台。

    結語

    明代以降的眼鏡,作為一項「中國化」的工藝產品,在其生命歷程中,從最初的矯正視力,持續添加各種中國特性與文化標記,開發出配合「良辰吉時」的水晶眼鏡,水晶眼鏡迅速獲得上流社會加持、承認;這與西方眼鏡產業,大幅使用玻璃製作鏡片,背道而馳,並造就近二百年來的水晶製鏡在中國的榮景。自盛清以降,即使惠於貿易,自海外輸入的玻璃眼鏡隨處可見,加以售價低廉,卻無法競爭過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,特別是與「良辰吉時」配合的八字之說,導致玻璃眼鏡不免迭遭冷落,一度乏人問津。今天,了解這段歷史的學者仍在撰文糾正,「由於水晶眼鏡盛行,故外國人誤以為是中國先發展出眼鏡」。事實是,曾經賦予上流社會尊榮感的水晶眼鏡,與一般庶民普遍使用的玻璃眼鏡,彼此曾在同一個平行時空中。遺憾的是,本土製鏡技術,自孫雲球早逝後,便停滯不前。步入廿世紀,上海首開其風,傳統眼鏡,無論是玻璃或水晶鏡片,逐漸地被輕巧明亮的新式眼鏡取代。與此同時,驗光表與驗光機器的引入,專業人才──驗光師──被賦予重要的角色,堪稱近代中國眼鏡業最引人注目的發展之一。

    回到前言尚未說完的「商戰」故事。民族主義不吝訴諸激情,然而在激情過後,仍不足以應付,舶來品的排山倒海的競爭壓力;在這樣的情境下,與其被迫離場,若干華商選擇開邁步伐,重新調整營運內容,如金可眼鏡集團,作為眼鏡製造業成功的典範。典範所以成功,我們以為,成熟的驗光制度,加上合成鏡片配鏡,除此之外,驗光師的專業素養,更不可或缺。一如新生醫專教務主任兼視光科主任,對即將進入專業領域與臨床學習的同學,給予祝福,「驗光專業人員的職業,攸關國人健康,又涉及醫療範疇,為規範其法律責任與業務管理,以及提升職業尊嚴及專業技術,立法院更在105年通過了『驗光人員法』。」法規結合成熟的教育體系,說明了當代對驗光師之期待,提升驗光醫事人員素質,服務於社會,以專業改變社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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